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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怪物(紀月辭的過去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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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  怪物(紀月辭的過去)

某個普通人家的小院中, 矮小的柴房裏傳來小女孩微弱的聲音。

“阿娘……阿娘……”

這院子在街巷最深處,周圍沒有鄰居,柴房外的院子裏空無一人, 過了許久, 正東方向的主屋門被打開, 一個纖瘦的女子走了出來, 她有些漠然地聽著從柴房裏傳出的聲音,過了很久才走了過去。

“阿娘。”裏面的人聽到了腳步聲,聲音裏多了點欣喜。

一雙小手勉強扒到窗沿, 小女孩很努力才墊著腳露了個發頂出來,小聲道:“阿娘,我肚子餓了。”

門外的女子神情終於變作了不忍,掉頭走了,過了沒多久回來,手裏捧著一碗稀粥,從窗口遞了進去。

裏面傳來狼吞虎咽吃東西的聲音, 最後遞出來的碗被舔得幹幹凈凈。

小女孩聲音多了些力氣,聽起來十分乖巧:“阿娘, 今天我可以跟你睡嗎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女子摸了摸窗欄探出來的小手,“阿娘晚上來叫你。”

“嗯!”小女孩欣喜地答了一聲,“我會乖乖的。”

天色黑了,女子在門前點著燈籠等了許久, 子時到了, 屋外的巷子裏還是沒有傳來腳步聲, 她吹熄蠟燭把燈籠掛在門邊, 借著昏暗的夜色去了柴房。

柴房裏的小女孩還醒著,她能看到一小小的身影從柴堆上一骨碌爬起來, 一頭紮進了她懷裏。

“阿娘,我沒有睡,我在等你。”

她摟著女孩暖呼呼的身體,在黑暗中露出了一個笑:“嗯,娘抱阿月回去睡覺。”

或許是許久沒有和小女兒一起入睡,她這一覺睡得有些沈。

直到她被猛地從床上掀到地上,落地撞到了頭,捂著額角醒過來,才發現天已經亮了,她昨晚沒等到的男人現在正站在床邊,粗壯的手臂提起還在睡夢中的小女孩就要把她甩出去,女子尖叫一聲撲過去抱住了他的手:“不要!不要!”

小女孩醒了過來,睜眼看向男人,男人用力把她丟在床上,她被摔得暈頭轉向,女人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,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懷裏,哀求道:“別,我馬上讓她出去,馬上讓她出去。”

“還不趕緊。”男人生氣的罵道,“晦氣死了!你讓她進屋做什麽!”

女人抱著小女孩一路進了柴房,柴房裏光線昏暗,什麽都看不清,她才放開了懷中的女兒。

小女孩被摔得還沒緩過勁來,雙手抓著她的衣服:“阿娘,是阿月不好,我睡著了,沒有在阿爹回來前回到柴房,阿娘不要生氣……”

“阿娘……沒有生氣。”女子輕輕說。

等女子從柴房裏出去,外面已經天光大亮,小女孩眨了眨眼睛,她擡起手臂,早上的第一縷陽光就從窄小的窗口照射到了她的手指上,把她的指尖映得金燦燦的。

好漂亮,她想,不知道照到她整個人身上,會不會也把她照成金色的。

她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在白天從柴房裏出去了,久到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。

現在這個男人其實不是她真的阿爹,她的阿爹死了,是去幫人做工的時候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摔死的,那天阿娘去開門,她跟在旁邊,來報消息的男人看著阿娘半天沒說出來話,反而是小女孩開了口:“娘,阿爹死了。”

她只是想幫忙,卻不知道為何那個男人和阿娘都猛地看向了她。

阿娘正要罵她胡言亂語,男人就震驚地告訴了她她丈夫死去的消息。

那之後,小女孩覺得她和阿娘其實過了一陣好日子。

阿爹愛喝酒,每天回來都要喝,喝醉了會打阿娘,還會打她,因為她到了年紀卻一直不怎麽說話,阿爹覺得生了個傻子。

她不是傻子,她只是不知道為什麽要張嘴說話。

因為就算不開口,她也知道別人想說什麽,她以為別人也這樣,可後來她發現別人不是,因為她和阿娘被打之後阿娘心裏會說很多很多很生氣的話,但是那些話阿爹從來知道。

阿爹死後沒有人打她和阿娘了。

阿娘每天穿著素衣,總是在出門的時候見到人就流淚,人們也會寬慰她幾句,等回了家,阿娘就不用哭了,她會給她蒸饅頭,還會往饅頭裏抹一層蜜膏,很好吃。

雖然這些高興只是在她心裏,表面上她依舊是難過的樣子。

那天晚上,小女孩開了口:“阿娘,阿爹死了我也很高興。”

她睜著亮晶晶的眼睛註視著女子,她其實是想告訴她,以後阿娘回到家裏可以不用裝出難過的樣子,她可以不要流淚,可以開心地笑。

至於死是什麽,她覺得應該就是去了別的地方,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
可是阿娘並沒有高興,她慢慢放下手裏的針線活,看著她的眼睛裏漫上來一種說不出的驚恐。

“你說什麽?”她問。

面前總是很少說話的小女兒高高興興的趴在她腿上:“阿爹會打人,阿娘不高興,阿爹死了,阿娘很高興,阿月也高興。”

“你……”女子的神色變了變,小聲問到,“阿月你是怎麽知道的?”

她並沒有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過喜色,人人都知道她是個死了丈夫的可憐女人。

要是別人都看出了她心底的喜悅……一個女人居然因為她的丈夫死了而高興?別人會怎麽看她,他們一定會覺得她是一個惡毒的可怕的女人!

“我聽到的,阿娘自己說的。”小女孩擡起手,小小的手掌摸了摸女人的眼睛,“我看阿娘的眼睛就知道啦。”

她猛地起身熄了燈,屋子裏陷入了黑暗,她聽見自己問:“你還聽到過什麽?”

小女孩在黑暗中有些害怕,摸索著爬到了母親的身上,告訴了她很多自己聽來的別人沒有說出口的話。

——村口的阿嬸說我是掃把星,阿娘掃把星是什麽?是天上的星星嗎?

——說我克死了阿爹,可阿爹是摔死的。

——我還知道阿娘也不喜歡阿爹。

——阿娘心裏希望阿爹去死,他就真的死啦。

——還有隔壁那個李大叔,阿娘也不喜歡他,也希望他死。

……

女子在黑暗中聽著小女兒雀躍的聲音,她從沒說過那麽多話,脆脆的聲音像蹦豆子一樣。

女子在那一瞬間終於明白了。

她的小女兒可以聽到她心裏的想法,不止她的,她可以聽到所有人心裏的想法。

她靜靜的聽著,最後小女孩累了,雙手摟著她的脖子停了下來:“阿娘,我困了。”

女子把她抱到床上去睡覺,她縮進被子裏,感覺女子摸在她臉上的手有些顫抖。

那天之後,阿娘就再也沒有看過她的眼睛。

她告訴小女孩,不可以再跟別人說自己聽到的話,只要那些話那個人不說出口。

她似懂非懂的點頭,卻不明白為什麽。

可她的這個能力還是被知道了。

阿娘給她找了新阿爹,新的阿爹人很好,會帶她出去玩,買好吃的東西給她。

那天新阿爹去鋪子裏給阿娘買東西,她就坐在外面等,附近的小孩子們和她年齡差不多,在街上玩耍,邀請她一起加入,大家一起玩猜手指的游戲,把手背在背後,看誰能猜出你伸了幾根手指。

她每次都能猜中。

太簡單了。

對方的眼睛會把答案告訴她。

小夥伴們驚嘆於她的厲害,說她是神算子,能猜中別人心裏的想法,於是一群小孩坐在街邊,開始玩新游戲,猜路過的人要進哪間鋪子會去買什麽,她照樣次次猜中。

小孩子們更覺得稀奇了,好奇的追問她怎麽做到的。

她把自己的能力告訴了他們。

過了幾天新的阿爹再帶她出門,她還想去找小夥伴們玩,可是他們都不跟她玩了。

“大家別跟她玩,她克死過她阿爹!”

“她肯定還會別的妖法。”

“啊啊啊不要過來!”

“笨蛋別看她的眼睛啊!會被吃掉的!”

她的能力被小鎮裏的人知道了,漸漸傳揚開來。

剛開始是沒有人再跟她說話,以前阿娘帶她出門,附近的阿嬸姐姐們都會笑著跟她說幾句話,有時候還會給她小糕點吃,人們開始隱晦地躲避著她的視線,到後來就變成了光明正大地嫌惡。

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和別人不一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。

不是她怕,而是別人怕。

人們想起以前和她對視,被她看著的那些時候,努力回憶有沒有把什麽見不得人的想法在她面前暴露過,連帶著也開始厭惡這孩子的阿娘。

她養了這孩子這麽久,肯定早就知道她有這樣的能力,她必定也聽這孩子說了那些他們心底的話,裝著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,其實早就摸透了他們心裏的想法,說不定還知道了他們很多的秘密。

誰家裏沒有點齟齬,誰人心底沒有不可告人的晦暗瞬間。

人們自問沒有做過任何傷害這對母女的事,哪怕心裏嫉妒鄙夷,那也不過就只是心裏想想而已,他們待她很好,從來都對她們母女笑著,甚至在女子的丈夫死去的那段時間裏願意接濟她一些食物。

都說論跡不論心,是因為“心”可以藏起來。

到了這樣一個能觀你心中所思所想的人面前,他們的心思袒露無疑,這孩子的阿娘是不是早就聽過他們心底對她的可憐,唏噓她找了個酗酒大人的丈夫,還有一個看著呆呆的不愛說話的女兒?

是不是知道他們知曉她每晚被打,隔天看著她努力掩飾傷痕時心底偶爾會泛起來一種惡意的暢快,這麽漂亮的女人也會被丈夫打,自己家裏那些不順心的事反而顯得不足為道;

是不是也聽過他們心裏鄙夷她仗著姿色沒過多久就找了新的男人?

是不是……

不,不止,除了這些,她是不是還聽過更多他們心底的想法,對她的,對別人的,萬一她要是說出去……可能她已經說出去了,昨天出門,隔壁的鄰居看他的眼神是不是有點怪?他是不是從那個可怕的孩子嘴裏聽過什麽關於他的話?

……

恐慌和猜忌在人們心中蔓延,人們看著女子一家人的目光也越來越直白。

怪物。

惡心人的東西。

滾開,別看我!

小女孩從人們厭惡的眼神裏看到了赤裸裸的惡意,哪怕他們閃避這眼神,哪怕他們刻意不看她的眼睛,她也聽得到那些聲音。

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,哪怕她捂住耳朵,也還是聽得到。

從那天起,她就被阿娘帶進了柴房,柴房裏很黑,她看不到任何人的眼睛。

晚上阿娘會讓她出去,可有時候她也會忘記了,她就只能在柴房裏枕著木柴睡覺。

有一次她想到了一個好辦法,搬來木柴壘在一起,就能勉強從窗邊探出眼睛,她看到阿娘和新的阿爹在院子門口小聲說笑,心情也跟著好起來,她喜歡看到阿娘笑,可阿娘好久都不笑了,她也很久沒有看過阿娘的臉了,柴房裏很黑,晚上回去睡覺也很黑。

男人一轉頭,看到小女孩從柴房裏扒著窗欄露出的眼睛,臉上表情驟變,猛地轉開了臉,女子也看到了,快步跑過來關上了窗戶,小女孩的手被突然關上的窗戶夾住,慘叫一聲縮了回去。

阿娘肯定是不小心的,她想。

果然,晚上阿娘就來幫她擦藥了,還抱著她心疼的給她吹手指。

“阿娘,我是怪物嗎?”她問。

她很聽阿娘的話,並沒有說出新阿爹心裏的任何想法,也不去看他的眼睛,新阿爹不喜歡她在屋裏,她就乖乖的待在柴房,等天黑後才出去,也會趕在天亮前自己回來。

可新的阿爹還是很討厭她。

“不是,阿月……是好孩子。”阿娘在黑暗中抱緊了她。

她的手指鉆心的疼,忍不住的發抖,但她努力忍住了沒有哭。

只有阿娘不怕她,只有阿娘愛她,她要努力更乖一點,不要讓阿娘知道她的手很疼,不然她肯定又會哭,她舍不得阿娘哭。

她就這樣在柴房裏習慣了獨自一個人的日子,只要阿娘晚上會帶她出去,跟她說說話,她就可以忍耐這些孤獨的時光,哪怕冬天裏柴房四面漏風,夏天又熱的像個蒸籠。

直到有一天,她正趴在柴堆上看一只小蟲子在柴縫裏鉆來鉆去,柴房的門突然被打開了。

還是正午,門一開,外面的光就湧了進來,阿娘就站在光裏。

她連忙坐起身子。

阿娘對她說:“出來。”

她聽話的走了出去,心底升起一絲雀躍,是不是新的阿爹不在,她終於可以在中午出去和阿娘一起吃飯了?

她臉上帶了喜色走出去,門外的女子看到她臉上的表情,猛地一巴掌甩到了她的臉上,她被打的摔在地上,半天都沒回過神:“阿娘……?”

“你笑什麽!”女子厲聲喊道,“你笑什麽!?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走,你是不是聽到了?!”

女子揪著她的衣服,雜亂無章的巴掌劈頭蓋臉打在她臉上,她被打的睜不開眼睛。

“他不要我了!!就因為你,就因為你!我好不容易過上一點舒心的日子!那晚我就不該放你出來,不該讓你進屋睡覺,我怎麽那麽不小心,我明明知道他有多討厭你……”

“我已經沒有能做工的地方,沒有了男人!你還要逼我到什麽地步!你要我死嗎!!”

女子落在她身上的巴掌慢慢停下,最後捂著自己的臉痛哭起來。

“阿娘。”小女孩一只眼睛被打到了眼珠,整個眼眶紅腫了起來,眼淚忍不住的流,她努力的爬起來,“阿娘你不要生氣,不要丟下我……”

女子停住了哭泣,突然擡臉看著她,臉色很冷:“你說什麽?”

小女孩咬著唇,不敢說話。

很久以前,她還沒有住在柴房裏,也還沒有被所有人知道自己的能力,就在那天晚上她跟阿娘說出了她心裏的想法的時候,她就聽到了阿娘心底最深處的聲音。

她想要獨自離開。

阿娘會不要她。

這個恐懼的念頭一直存在她心裏,像藤蔓一樣時時刻刻揪著她的心。

她不想被拋下,她不要被丟掉。

所以她很聽話,阿娘叫她怎麽做她就怎麽做,雖然她有時候很想看看阿娘心底有沒有因為她乖而放棄那個想法,但阿娘說了不允許,她也就沒有試圖去看她的眼睛。

“你又偷看我的想法了是不是?”女子問。

“我沒有阿娘……”

“你有!”女子驟然間發了瘋,她揪著小女孩的衣領把她提到自己面前,一手五指攥緊頭發裏強迫她擡頭,一手幾乎要掐進她眼眶的皮膚裏,狠狠地看著她的眼睛,“你看,我讓你看,你愛看就全都看清楚好了!你這個——”

小女孩被迫睜大了雙眼看著她的眼睛,聽到了她心底的聲音。

就因為你,你阿爹死了!是你咒死了你的阿爹。

我怎麽會生出了這種東西,為什麽她是我的孩子,我上輩子犯了多大的錯老天才這麽懲罰我?

我好恨,為什麽是我,為什麽是我生出這種……

好惡心,不要看我。

你怎麽不去死!你為什麽不去死!你想先逼死我是不是?

不要看我,你這個怪物,你這個——惡心的怪物!!

小女孩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。

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什麽都聽不見了,卻又什麽都聽得見。

母親歇斯底裏的聲音伴隨著正午最熱烈的太陽,鋪天蓋地地將她淹沒了。

她以為只有阿娘不把她當怪物。

她以前聽著那些罵她怪物的聲音只覺得不明白和茫然,現在她卻開始有些明白了,原來就連最親近最溫柔的娘親也不喜歡她,那一定是她的錯。

她確實,是一個讓人惡心又恐懼的怪物。

她慢慢的站了起來,眼睛有一只火辣辣的疼,已經看不清了,她想再跟阿娘說句什麽,卻又擔心她害怕,她想走回柴房裏,只要待在黑暗裏就好了吧。

只要不去看阿娘的眼睛就好了吧。

只要她繼續乖乖聽話,就會好起來的吧?

可她看到了阿娘的眼睛。

她現在平波無瀾的看著她,毫不袒露自己藏了很久的那些惡意和忍耐,她心底的聲音和說出口的話合二為一:“你可不可以自己去死啊,去別的地方也可以……我受夠了。”

她呆呆的站在小院裏,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小聲開口:“阿娘,你之前帶我出去玩……”

“對。”女子直視著她,“我就是想丟掉你,可我又怕你提前知道了,我以前不想你覺得我是一個卑劣的娘親,居然想要丟掉自己的孩子,所以每次都反悔,又回頭去找你。”

“可我現在受夠了,我只想好好活著。”

“只要沒有你,阿娘就能好好的活著。”

小女孩從家裏走了出來,巷子裏靜悄悄的,她一邊走,一邊想要回頭看。

萬一這次阿娘也反悔了,會來接她回去嗎?就像她早就想要丟下她,卻一直陪著她一樣。

可阿娘再也沒有出現。

她開始在世間流浪,因為靈脈覺醒,她的身體比普通人要好,就那麽挨過了那一年的冬天,眼睛也漸漸地好了起來。

她混跡在小乞丐堆裏,聽到了比以前更多的聲音,哀痛的,絕望的,謾罵的,陰狠的,惡毒的,歡喜的,祝福的……她開始懂得保護自己,藏好自己的能力,可依舊有不得已的時候。

那次她和幾個小乞丐窩在墻檐下睡覺,餓的不想動,來了一個慈眉善目的男人,給了他們一些吃的,讓他們跟他走,說會給他們找個能吃飽飯的地方。

其他小乞丐想跟著去,卻被她拉住了。

她已經看到了那個人的心思,跟他走會死的。

為了阻止死活都要跟去的小乞丐,她當著男人的面說破了他的心思,小乞丐們四散而逃,那男人最終沒有得逞。

夥伴們沒事,劫後餘生地感謝她,她從離開家以後第一次覺得找到了夥伴,第一次露出了笑。

三天後小乞丐們卻都死了。

她被打暈抓了起來,帶到了那個男人面前,她的臉被洗幹凈,那男人捏著她的下巴左看右看,看著她漸漸恐懼起來的樣子哈哈大笑:“很好很好,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麽,一定是個覺醒了靈脈的孩子,有了你,那些在我頭上的家夥的秘密豈不都在我掌控中,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為我所用,我就單獨留著你的命。”

原來這個男人是沖著她來的。

她本來想救那些小乞丐,卻害死了他們。

是她的錯。

只要她活著,身邊人都會遭遇不幸。

她盯著那個男人一張一合的嘴,聽不清他說了什麽,腦子裏一陣一陣的疼,有尖銳的爆鳴聲鋪開,那男人突然抱著頭開始慘叫。

等她暈了過去再醒來,發現屋子裏的人都死了,包括那個男人,七竅流血,死狀可怖。

她不清楚發生了什麽,跌跌撞撞從屋子裏跑出來,再次開始了自己的流浪。

又一個冬天,天上下了很大的雪,她平時睡覺的那些屋檐下也全都被積雪覆蓋,她哆哆嗦嗦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角落,裹緊身上破爛單薄的衣衫蜷縮著,她長大了不少,身上那身衣服早就穿不了了,以前混在小乞丐堆裏還有小夥伴帶著她一起去討飯,她那會兒臉還幹凈,有些心好的人家雖然嫌他們臟,卻會找來不要的舊衣服給他們。

她身上的衣服就是那時候得到的。

現在也小了不少。

但她不敢再跟別的小乞丐為伍了,她還是一個人的好。

雪不知不覺又開始下,她冷的發抖,努力撐著眼睛不讓自己睡著,只要不睡著就沒事,她每次都是這麽熬過來的,不能睡,睡著了就會死的。

她不知道為什麽,明明她根本沒有活下去的理由,她卻依舊想要活著。

入了夜,天氣愈發寒冷,雪也沒有停,她得換個地方。

她努力想從地上爬起來,雙腿已經被凍僵了,只能撈了一把雪拍在臉上,刺激自己清醒,可依舊無濟於事,快要暈過去的時候,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把她拉了起來。

她冰冷的手被捏在對方寬大的掌心裏,好半天才感受到溫度。

“找到你了。”這人說。

萬知閑第一次見到紀月辭,是在某個南邊的城鎮,他正好在民間游歷,手上沒了錢花,接了個宗門的任務,一幫殺人越貨的匪寇為了取樂,到處虐殺小乞丐和流浪兒,搞得附近幾個城鎮都人心惶惶。

結果這群人突然死在了某個聚集窩點,一起死了的還有當地某家宗門的一個弟子。

他接的就是這個找兇手的任務。

他循著現場留下的靈息找過來,沒想到對方會是個小姑娘。

還是個快凍僵了的小姑娘。

他說明來意,這小姑娘卻沒什麽表情,在風雪裏眨了眨眼睛,語氣平靜的把她被抓走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他。

最後她問他:“你要殺掉我嗎?”

萬知閑回答:“我可沒興趣殺一個小丫頭,那群人死了算是為民除害,那個宗門弟子的事我會上報仙門百家,我不抓你。”

“‘害’是什麽?”小姑娘又問。

萬知閑沒和小孩聊過天,看她冷得嘴唇都紫了,脫了身上的外衣給她裹上,隨口朝她解釋:“就是做了壞事,殺了人,別人都討厭的那種人吧。”

小姑娘低著頭。

萬知閑轉身準備要走,卻聽到她說:“那我也是,你殺了我吧。”

萬知閑不由得回頭,覺得好笑:“你算什麽害?”

“我能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什麽。”小姑娘靜靜地看著他,說話的聲音又小又抖,可她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,“包括你。”

“……你想死?”萬知閑問。

“不想。”小姑娘搖了搖頭,“可是我不該活著,我是個怪物。”

她現在已經能平靜的承認這一點了。

萬知閑忽地蹲下身把她抱起來坐在肩上:“走吧,我帶你去吃點東西。”

“你不怕我嗎?”她也不掙紮,只是安靜的問。

“怕死了。”萬知閑說。

女孩:“……”可他心裏好像並不怕。

她被帶去了客棧,換上幹凈溫暖的衣服,吃上了熱騰騰的飯菜,她想起來有個小乞丐跟她說過,有罪的人死之前是可以吃飽上路的,她努力往嘴裏扒著飯,想當一個飽死鬼,被噎得直翻白眼,看得萬知閑嫌棄萬分,一邊幫她拍背一邊罵她一個小姑娘家家吃相居然這麽難看。

第二天萬知閑帶著她去了賭坊,囂張的挑了最有錢的賭客對賭。

她按照萬知閑說的,把對方心裏想的都偷偷告訴他,萬知閑在賭場大放異彩,最後抱著一大袋銅錢出來,全都散給了周圍的流民或乞丐。

“你看,沒有你,我贏不了這麽多錢,這些人或許就活不過這個冬天了。”萬知閑毫不畏懼的看著她的眼睛,“你的能力或許可怕,但也有不同的用法。”

“至於要不要活,”萬知閑哈哈一笑,“別人都活著,你當然也可以活,活著這件事本就沒有該不該。”

她怔怔地看著面前的男人。

賭坊那位大富人家的少爺輸的太慘,帶著家丁來找他們算賬,萬知閑一把抄起她就跑,在城鎮裏從東竄到西,總算擺脫了背後拎著棍子的打手,兩人跑出城上了山。

小女孩站在高高的山頂上,風吹著她的臉,山下的城鎮仿佛變小了。

她看著萬知閑隨手一揮,掌中現出一柄銀光四溢的長劍,平靜的臉上現出一絲驚奇,萬知閑吸引了她的主意,又把掌中的靈劍化作小兔子的模樣,後腿一蹬一蹬地在他手心跑動起來。

“你是神仙嗎?”她問到。

萬知閑笑得猛拍樹:“狗屁神仙,我是個修者,你也是,你有這樣的靈技識脈起碼高階往上。”

她聽不懂,她只知道剛才萬知閑手裏的劍一定很鋒利,現在拍樹的力氣也很大:“你為什麽不用劍打那些追我們的人?”

“那是普通人。”萬知閑說,“我可沒無聊到去欺負一群普通人。”

小女孩突然聽懂了:“你說我和你一樣,那我的能力也不普通,我以前是用我的能力去欺負了別人嗎?”

她在世間流浪的日子,其實漸漸有些明白了為什麽以前那些人會害怕她。

因為不公平。

她能聽到別人心中所想,別人卻聽不到她心裏的想法。

這種落差導致了恐懼和厭惡。

萬知閑非常驚訝,沒想到她能說出這樣的道理來。

能力的巨大差異會引來羨慕和憧憬,自然也就會伴隨著恐懼和壓迫,能讀心思的能力或許並不可怕,可怕的根源是你可以而我不行,何況掌握這個能力的人還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孩子,你無從得知她會用這個能力來做什麽。

“跟我走吧小丫頭,你這能力留在俗世確實只會害人害己。”萬知閑說,“不如跟著我。”

小女孩搖了搖頭:“我不想欺負你。”

萬知閑被她這話逗得笑到後仰:“放心,你想欺負我還早幾百年呢。”

後來紀月辭拜了師,跟著萬知閑回了閑雲宗。

閑雲宗很長時間都只有她和萬知閑兩個人,有時候只有她一個人,很安靜,經常來的外人只有段在青。

段在青第一次看到紀月辭,驚訝於萬知閑居然收了個這麽可愛的小徒弟,想跟紀月辭講話,小姑娘卻不理他,他討了個沒趣,只好去問萬知閑,聽萬知閑說帶著紀月辭去賭博還作弊,並且被人追著打,聽得大為不齒,簡直教壞小孩!紀月辭不看他的眼睛都聽到了他心裏嫌棄的聲音。

後來段在青再來,她就願意偶爾跟他講幾句話。

再後來,閑雲宗多了林望和百裏夜,百裏夜又從外面帶回來了江北山,養了雞養了鵝還有狗,越來越熱鬧,她心底的惶惑卻不知道為什麽越來越重。

這一切都太好了,好到她覺得害怕。

她的靈技萬知閑沒有跟任何人說,包括他的其他幾個徒弟,紀月辭就更不會主動暴露,她大部分時間都躲在自己的房間裏,和他們說話也會隔著窗,師弟們漸漸地也就習慣了。

宗門裏人越多,大家對她越好,她就越是惶惶然,她開始想要掌控自己的靈技,萬知閑曾經跟她說過,只要她努力修行,以後就可以決定自己聽不聽那些聲音,可她根本無法修行,有時哪怕是想到要去到人多的地方,她就恐懼得渾身發抖,更不要說主動施展自己的靈技反覆磨煉修行。

她知道那個曾經把她抓起來的男人為什麽會死了,是因為她那個時候靈力失控造成的。

她不敢面對自己,也不敢面對自己的靈技,更不敢想象如果她在修行的過程裏靈脈再次失控怎麽辦。

當段在青來找萬知閑,提議讓她去學院修行的時候,她同意了。

總要邁出去第一步。

可惜邁出去的那一步又失敗了,她發現了被關述關在法寶裏的人,想要把人放出來,但那個法寶只認關述,如果是百裏夜或者林望,他們或許能找出一萬個辦法放出裏面的人,可紀月辭不行,她只會最笨的辦法。

關述極致的小心眼導致他異常關註紀月辭,從而猜到了她的靈技,很快就從她嘴裏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。

“不想學院裏所有人都知道你這個惡心的靈技,就按我說的做。”

紀月辭的世界太小了,小時候只有阿娘和那間黑漆漆的柴房,長大後只有閑雲宗,萬知閑把她保護的很好,沒有逼著她修行,也不逼迫她出房間。

他在閑雲宗給紀月辭壘了一個小巢,不在意她是否成長,只希望這個小姑娘後來能過得快樂些。

這些給了她一個錯覺,以為修者的世界是不同的,也讓她期望過,會有別人如萬知閑一樣知道她的靈技也還能接納她。

關述成功的讓她想起了幼年記憶裏她刻意藏起來的那段時光,被所有人當做怪物,被阿娘拋棄,她發現自己依舊還是那個小小的無措的女孩,越是喜歡誰,就越想要掩耳盜鈴的維持那搖搖欲墜的表面的平和。

關述來找她,讓她去頂罪的時候她答應了。

她不敢想象師弟們知道她的靈技,想起那些和她相處的日子,臉上會是什麽樣的表情,因為她突然發現了,原來修者的世界和她待過的世間亦並無不同。

她很後悔沒有早早就告訴他們,卻不敢在一開始就去賭那個被厭惡的可能性。

那天萬知閑來學院接她回去,她疼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伏在師父的背上,快到宗門的時候才說了一句對不起。

三個師弟都等在門口,林望給她熬止疼的藥餵她喝,江北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萬知閑大罵段在青和明儀宗,百裏夜一個人要控制兩個十分心累,一邊勸萬知閑聲音小一點,一邊跟江北山說與其哭不如說點好聽的逗師姐開心。

江北山哽咽了半天什麽都說不出來,快絕望了:“師姐,我好多話在心裏但是我現在說不出來,要是你靈脈沒被封就好了,你可以自己聽……”

林望震驚得差點摔了藥碗,百裏夜撲過來一把捂住了江北山的嘴。

但紀月辭已經聽到了。

“你們……都知道?”她看了一眼萬知閑。

萬知閑指天立誓:“為師沒說過!”

百裏夜只好放開了江北山,出聲承認:“我們猜到的,朝夕相處,很難猜不到。”

紀月辭在閑雲宗很放松,哪怕她刻意隱藏靈技,一些時候也會不知不覺地露了餡,比如萬知閑帶了禮物回來,每次都讓她先挑,她總能挑中其他人不想要的那一個,比如誰心情不好,哪怕沒表現出來,晚飯時她就會挖出一壇酒給大家一起喝……

百裏夜和林望不笨,很快就想到了,但紀月辭不想說,他們也就裝作不知道。

江北山純屬誤打誤撞猜出來的,還興沖沖要去誇紀月辭厲害,被兩個師兄及時阻止了。

林望也很後悔,如果當初讓江北山說了,或許紀月辭就不會為了靈技不被他們知曉而受脅迫。

百裏夜卻不是這麽認為的,紀月辭心結難解不止是因為他們,她受過的苦難和心理上的傷害,沒有那麽容易就放下和抹消,或許在別人看來一個念頭就能想通的事,對於身處其中的人來說比跨越生死還要困難。

人心是如此覆雜。

被封靈脈後紀月辭依舊大部分時候只待在房間裏,沒了靈技,她說的話更少,整個人卻似乎鮮活了不少。

直到百裏夜帶著雲箬回了閑雲宗,提議讓她和雲箬一起住,她沒有拒絕,因為她覺得雲箬有些時候像她自己。

一樣的小心翼翼,一樣的對命運裏出現的好抱持著疏離的態度。

可是雲箬比她勇敢,那些她感受到的善意,她也用真心坦蕩地還了回來。



“師姐,師姐……”

“月辭?你還好嗎?”

耳邊的嗡名聲如潮水褪去,她隔著輕紗看到幾雙關心的眼睛,不受控制的發抖的雙手總算停了下來。

“我……沒事。”她說。

她從高臺上看下去,下方的演武臺上,雲箬已經走了上去,她站在關述對面,鵝黃色的衣裙,袖口綁著蒼綠的束袖,讓她像一棵挺拔颯爽的小樹。

教習在臺上宣布她和關述的靈脈各是幾階,聽到她一個靈脈只是一階的新生居然敢應戰上臺,不少宗門的弟子都發出了噓聲。

“靈脈一階對上靈脈五階?哪來的膽子?”

“沒有靈力,識脈六階也發揮不出多少,今年的新生是不是太自視甚高了點?”

“哎,馬上就能分勝負了,沒看頭。”

雲箬站在場中,並不在意周圍的聲音,迎著關述挑釁的笑,她手腕一翻,掌中銀光唰地出現,劍意蕩開,上品靈劍清靈透凈的錚鳴響遍全場,壓下了所有喧嘩的聲音。

臺上所有人:???

你告訴我們這是神靈脈一階!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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